永和二十三年的秋夜,风里带着将死之蝉的嘶鸣。
萧景琰踏着宫灯投下的碎影疾行,玄色锦靴碾过满地梧桐落叶。三更的梆子刚响过,他必须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到东宫。父皇近来咳血愈发严重,二皇子一党在朝中动作频频,他这个太子当得如履薄冰。
"殿下,走夹道近些。"侍卫统领赵风低声道,"只是要经过冷宫..."
"无妨。"萧景琰扯了扯织金蟒纹的袖口。冷宫那片死地他经过多次,除了偶尔的啼哭,从来安静得像座坟茔。
可今夜不同。
一缕琴音刺破秋夜,铮铮然如金石相击。萧景琰猛地驻足,耳尖微动。这不是宫中乐坊常奏的《霓裳》或《六幺》,而是《广陵散》——那首讲述聂政刺韩王的古曲。更奇的是,弹奏者竟将"冲冠""发指"几段杀伐之音弹得淋漓尽致,仿佛十指间真有刀光剑影。
"冷宫里住着谁?"萧景琰不自觉地朝声源走去。
赵风急忙拦住:"殿下使不得!那里是..."
"退下。"太子抬手制止了侍卫的跟随,"本宫独自去看看。"
越靠近冷宫西侧的废园,琴音越发清晰。残破的月洞门前,萧景琰拂开蛛网,看见了一幅他此生难忘的画面——
枯井旁的石案边,坐着个素衣女子。月光洗过她单薄的肩线,在青砖地上投下一道伶仃的影子。她十指在七弦琴上翻飞,指尖分明已经渗血,却在"烈妇殉节"那段突然发力,生生将第三弦按断。
"谁?"女子猛地抬头。
萧景琰这才看清她的面容。不是想象中疯妇的憔悴模样,而是一张苍白却轮廓分明的脸。最惊心的是那双眼睛,像两簇幽火在深井里燃烧,亮得几乎灼人。
"巡夜侍卫。"他下意识隐瞒了身份,"姑娘是..."
"罪臣宁远之女,宁绾。"她松开琴弦,血迹在桐木琴面上洇开,"阁下若是来查夜的,不妨去告发这冷宫里还有个不肯安分的犯人。"
宁远!萧景琰心头一震。三个月前轰动朝野的漕运贪腐案,户部侍郎宁远被判满门抄斩,据说只有个入宫待选的女儿因在名册上才暂免一死。
秋风卷着落叶从他们之间穿过。萧景琰注意到石案上摊着本《盐铁论》,边角已被翻得卷起,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批注。更令他惊讶的是,书旁竟放着几页用炭笔写的治漕策论,字迹清峻如瘦金。
"你在写这个?"他忍不住拿起一页。
宁绾突然起身,素白的衣袖带翻了砚台。墨汁泼在萧景琰的蟒纹衣摆上,她瞳孔猛地收缩——这不是普通侍卫能穿的服制。
"你是...东宫的人?"她声音发颤,不自觉地后退半步,脚踝铁链哗啦作响。
萧景琰这才发现她纤细的脚腕上套着镣铐,磨出的伤口已经结痂。他想起近日听到的传闻:二皇子萧景桓特意"关照"过这个宁家女。
"只是奉命巡查。"他含糊其辞,目光扫过她渗血的手指,"琴艺很好,但不必以命相搏。"
宁绾笑了。这是萧景琰第一次看见她笑,像冰面上突然裂开一道纹。
"大人可知《广陵散》为何成绝响?"她轻抚断弦,"因为聂政毁容吞炭刺杀韩王后,自知不能幸免,便在曲终时自毁经脉。这最后一节,本就该弹到弦断指裂才对。"
萧景琰心头莫名一刺。他忽然注意到她右腕内侧有道狰狞的疤痕——不是割腕,倒像是被人用烙铁烫出来的。
"你的手..."
"前几日司刑司来问话时留的纪念。"宁绾漫不经心地用袖子盖住伤疤,"他们想知道家父把贪墨的银子藏在哪里。可惜..."她抬起那双燃着火的眼睛,"连我自己也很想知道。"
远处传来打更声。萧景琰意识到该走了,却鬼使神差地问:"需要带什么进来吗?"
宁绾明显怔住了。她仔细打量着这个陌生的"侍卫",目光从他腰间的蟠龙玉佩扫到靴面上金线暗纹,忽然了然地垂下眼帘。
"若大人方便..."她指向墙角一株将死的绿萼梅,"带些治枯叶病的药来。它今年还没开花就病了。"
萧景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,那哪里是什么绿萼梅,分明是株叶片掉光的枯木。他正欲开口,却见宁绾从袖中取出个布包,小心展开——里面躺着几片早已风干的梅花瓣。
"去年这时候,它开得正好。"她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。
一阵急风吹灭了她放在井沿的油灯。黑暗中,萧景琰听见铁链窸窣的声响,接着是衣袖拂过石案的沙沙声。当月光重新照亮废园时,石案上多了张字条。
"请交给太子殿下。"宁绾已经退到阴影里,只剩声音飘过来,"关于漕运改制的一些浅见...就当是赔您的衣裳。"
萧景琰展开字条,上面用炭笔勾勒着运河沿线闸口分布图,旁边标注着各段容易舞弊的环节。最令他震惊的是,其中三个被重点圈出的码头,正是二皇子门人掌管的地界。
"你怎知..."他猛地抬头,却发现月影幢幢,废园里早已空无一人。只有断弦琴上未干的血迹,证明方才并非幻觉。
回宫路上,赵风几次欲言又止。直到看见太子将那张字条贴身收好,才忍不住道:"殿下,宁家案子是二殿下亲自督办,那女子..."
"备两份伤药。"萧景琰打断他,"一份治琴弦割伤的,一份...治枯叶病。"
经过文渊阁时,他忽然转向:"去查查宁远的履历。特别是...他当年在扬州治漕时的事。"
三更过半,东宫书房仍亮着灯。萧景琰反复看着那张漕运图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字条边缘——那里有个极小的梅花印记,像是写信人用指甲压出来的。
案头奏折堆里,露出一角刑部刚呈上的名单。明日午时,宁家最后一批旁支将在西市问斩。朱笔悬在纸上许久,最终还是没有落下。
"李德全。"萧景琰突然唤来心腹太监,"冷宫西墙是不是有道偏门?"
老太监吓得直接跪下了:"殿下!那宁家女万万沾不得啊!二殿下前儿个还派人..."
"本宫记得先帝时,冷宫里住过一位会弹《广陵散》的娘娘。"太子状似无意地摆弄着案上镇纸,"后来是怎么死的?"
"是...是先帝赐了杯毒酒。"李德全声音越来越低,"因为那位娘娘在酒里下了砒霜..."
萧景琰笑了。他推开窗,夜风送来远处微弱的琴音——这次是《胡笳十八拍》,弹到"生仍冀得兮归桑梓"这句时,弦又断了。
"明日寅时,"太子解下随身的羊脂玉佩递给老太监,"把这个交给看守冷宫的曹嬷嬷。就说..."他顿了顿,"东宫的绿萼梅要开了,请她帮忙折一枝来。"
第二章
连下了三日的秋雨,把冷宫的青砖地泡出一层霉斑。
宁绾蜷在漏雨的檐下,数着瓦缝里滴落的水珠。脚镣磨破的伤口已经溃脓,每动一下都像有刀子往骨头缝里扎。三天了,那个自称"侍卫"的男人再没出现过。
"果然..."她苦笑着咽下硬如石块的冷馒头。那夜定是自己烧糊涂了才会相信,这深宫里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善意?
雨幕中突然传来脚步声。宁绾警觉地抬头,看见曹嬷嬷撑着油纸伞走来,身后跟着个低头的小太监。
"起来接赏。"老嬷嬷踢了踢她脚边的破碗,"东宫赐的秋衣。"
宁绾怔怔地看着小太监放下的包裹——靛青棉布里裹着两套素绒夹袄,最上面那件竟还绣着绿萼梅的暗纹。包袱角落塞着个白瓷药瓶,揭开是琥珀色的膏体,闻着有白芨与冰片的清香。
"嬷嬷,这..."
"闭上你的嘴。"曹嬷嬷突然压低声音,从袖中摸出块羊脂玉佩在她眼前一晃,"那位大人问,梅树可好些了?"
宁绾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。玉佩上分明雕着螭龙纹,哪是什么"侍卫",分明是...
"劳烦嬷嬷回话,"她声音发颤,"就说...梅树缺个懂栽培的人。"
小太监闻言突然抬头,宁绾这才发现他眼角有颗泪痣——正是那夜跟在"侍卫"身后的人!对方冲她几不可察地点点头,往药瓶下塞了张字条便匆匆离去。
雨停时已近黄昏。宁绾躲在井台后展开字条,上面只有一行小字:"明夜子时,带《盐铁论》来。"
字迹瘦劲清峻,最后一笔如刀锋出鞘。她将字条凑近鼻尖,闻到极淡的龙涎香——这是御用之物。
萧景琰在第四日深夜见到了那株"绿萼梅"。
宁绾抱着书卷站在月洞门下,素衣外罩着东宫送来的夹袄,整个人瘦得像幅剪影。见他来了,竟不跪拜,只微微颔首:"殿下。"
月光下,她脚踝上的镣铐已经换成一副包着棉布的,溃烂的伤口也结了新痂。
"你早知道了?"萧景琰挑眉。
"那夜就看见了您靴面上的龙纹。"宁绾指向他腰间,"况且寻常侍卫,怎会佩得出入禁宫的蟠龙玉佩?"
萧景琰轻笑出声。他示意赵风留在门外,自己跟着宁绾走进废园。石案上不知何时多了盏油灯,映着摊开的《盐铁论》,书页间夹满写满批注的纸条。
"殿下为何冒险来此?"宁绾突然转身,"宁家如今是砒霜沾手,谁碰谁死。"
"为了这个。"萧景琰从袖中取出她画的漕运图,"你标注的三处码头,确实查出亏空。但..."他铺开一张新的绢布图,"还差最关键的一环。"
宁绾的眸子倏地亮了。她抓过炭笔,在运河与长江交汇处重重画了个圈:"仪真闸!这里每月十五水位最低,漕船需减载通行。但去年起..."她的笔尖突然颤抖,"家父发现账目上减载的粮食,根本未存入中转仓。"
萧景琰凝视着她发白的指节:"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?"
"意味着有人用空船吃朝廷的漕粮补贴。"宁绾冷笑,"而能调动这么多空船还不被发现的..."炭笔啪地折断,"只有掌管漕运兵丁的二殿下。"
一阵夜风掠过,油灯剧烈摇晃。光影交错间,萧景琰看见她脸上闪过刻骨的恨意,又很快归于平静。
"令尊...可曾留下账册?"
"抄家那日,二殿下的人掘地三尺。"宁绾忽然解开衣领,露出锁骨下一道狰狞疤痕,"他们以为账册纹在我身上。"
萧景琰喉结动了动。他注意到她提及父亲时用的是"令尊"而非"家父",像是在刻意保持距离。
"本宫会查。"他收起地图,却见宁绾从井台后搬出个木匣。
"殿下请看这个。"她打开匣子,里面竟是一副象牙棋,"上月司刑司来人拷问时落下的。若殿下不嫌..."她指尖抚过棋盘,"下一局?"
萧景琰怔住了。棋子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,分明是御用之物。他忽然想起去年番邦进贡的贡品清单——这套棋本该在二皇子府上。
棋至中盘,宁绾突然开口:"殿下可曾想过,为何二殿下非要置宁家于死地?"
萧景琰落子的手一顿。
"因为家父查到的不止漕运弊案。"宁绾的声音轻得像羽毛,"还有...先帝晚年那些失踪的童男童女。"
啪嗒。黑子掉在棋盘上。萧景琰猛地抓住她手腕:"这话不能乱说!"
"所以家父到死都没说。"宁绾任由他攥着,眼里泛起水光,"他用全家的命,换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。"
夜枭的啼叫划破寂静。萧景琰这才发现两人距离近得能数清她的睫毛,而她的手冷得像块冰。
"你的手..."
"不妨事。"宁绾抽回手,在棋盘上落下一子,"殿下,您输了。"
萧景琰低头,只见白子已成合围之势。她竟用前朝国手谢安的"弃子争先"之局,赢了他这个太子。
"再来一局。"他听见自己说。
五更梆子响时,赵风在门外焦急地咳嗽。萧景琰起身,发现宁绾不知何时睡着了,额头抵在棋盘边沿,手里还攥着颗白子。
他解下墨狐大氅轻轻盖在她身上,却听见她梦呓般呢喃:"爹...账册在..."
萧景琰俯身凑近。
"...在《金刚经》夹页里..."她眼角渗出泪珠,"女儿...找不到了..."
走出冷宫时,东方已泛起鱼肚白。萧景琰摩挲着袖中宁绾新绘的运河图,突然问:"赵风,宁远抄家前,可有人去过他书房?"
"据探子报,二殿下亲自带人搜的。"赵风压低声音,"但奇怪的是,他们搬走的全是佛经。"
萧景琰脚步一顿。他想起宁绾锁骨下的伤疤——那不是普通的烙铁印,分明是佛家梵文"卍"字的形状!
"去查三件事。"他加快脚步,"第一,宁远生前最后见过谁;第二,二皇子府上的《金刚经》放在何处;第三..."他回头看了眼晨雾中的冷宫,"查先帝驾崩前半年,宫中共有多少孩童失踪。"
宁绾是被梅香惊醒的。
睁开眼时,石案上多了个青瓷瓶,里头竟插着几枝含苞的绿萼梅。花枝下压着张字条:"《金刚经》已有下落,静候佳音。"
她将字条凑近鼻尖,闻到与那人袖口相同的沉水香。昨夜对弈时的画面突然浮现——他听她提及童男童女时骤缩的瞳孔,还有那枚掉落的黑子...
"原来你也不知道。"宁绾轻抚花苞,突然剧烈咳嗽起来。掌心里赫然是一滩猩红。
她苦笑着用袖口擦去血迹。时间不多了,必须在咳血症要了她性命前,把父亲用命换来的证据交到太子手上。
墙角传来窸窣声。宁绾警觉地转头,看见只灰雀正啄食她掉落的馒头屑。忽然福至心灵——父亲生前最爱用灰雀传信!
她撕下《盐铁论》的空白页,飞快写下几行小字,又从贴身的香囊里取出粒黍米大的蜡丸裹进去。当灰雀飞过宫墙时,没人注意到它爪上系着个几乎看不见的纸卷。
午时三刻,司刑司的人又来了。为首的太监阴笑着举起烙铁:"娘娘们都说冷宫闹鬼,咱家看是有人装神弄鬼..."
宁绾被按在井台上时,听见远处突然传来钟声。太监们脸色大变:"是乾清宫的丧钟!"
当马蹄声如雷鸣般逼近冷宫时,宁绾正将烫伤的右手浸在雪水里。她听见赵风高声宣旨:"先帝驾崩,太子即皇帝位——"
哗啦。脚镣被斧头劈开。宁绾在眩晕中看见一双织金龙纹靴停在自己面前。
"奉新君口谕。"赵风的声音忽远忽近,"即日起,冷宫一应罪妇迁往..."
"不必迁了。"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。
宁绾抬头,看见萧景琰——不,现在是新君了——身着素服站在逆光里。他弯腰扶起她时,袖口滑落一串佛珠,正是二皇子常年佩戴的那串。
"朕来赴约。"年轻的帝王在她耳边轻声道,"《金刚经》找到了。"
第三章
新帝登基第七日,雪落满了紫禁城。
宁绾跪在养心殿的金砖地上,数着地砖缝隙里的蜡泪。这是她被带出冷宫的第三日,脚踝上的镣痕尚未消退,如今又添了膝盖的淤青。
"起来吧。"萧景琰的声音从奏折堆后传来,"这里没有外人。"
宁绾没动。她看着眼前明黄靴面上沾的雪粒渐渐化成水渍,轻声道:"礼部呈上的名单,陛下看了吗?"
萧景琰手中的朱笔顿了顿。那摞待选秀女的名册就压在刑部公文下,首页第三个赫然是丞相嫡女的名字。
"你过来。"他突然说。
宁绾起身时晃了晃——连日的审讯让她元气大伤。刚走到御案前,就被萧景琰抓住了手腕。他指尖的温度烫得她一颤。
"瘦成这样..."萧景琰皱眉摸到她袖中的硬物,"这是什么?"
宁绾来不及阻止,那本破烂的《金刚经》已到了他手中。书页间飘落几张泛黄的纸,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漕粮出入数据,最后盖着宁远的私印。
"账册?"萧景琰猛地站起,"你一直带在身上?"
"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。"宁绾指向经书封皮内侧——那里被挖空成薄如蝉翼的夹层,"司刑司搜身时,奴婢说这是家父的遗物..."
她突然噤声。萧景琰掀开了《金刚经》最后一页,露出背面用朱砂写满的梵文。那字迹癫狂如蛇行,末尾盖着先帝的龙纹玺印。
"永和二十二年..."萧景琰脸色骤变,"这是父皇的手书!"
宁绾看着年轻帝王的面色由青转白。她早猜到这个结果——那夜在冷宫故意提及童男童女,就是要试探他是否知情。
"陛下现在明白,为何二殿下非要宁家灭口了?"她轻声说。
窗外风雪大作。萧景琰突然将经书掷入炭盆,火焰腾起的瞬间,宁绾看见他眼底猩红一片。
"那三百童男女..."他声音嘶哑,"真是父皇下令..."
"家父只是奉命炼制长生药。"宁绾跪下,"发现需要活人心头血做药引时,他连夜上了密折..."
火盆里爆出噼啪声。萧景琰想起二皇子临死前的狂笑:"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坐稳龙椅?别忘了那些孩子是怎么死的!"
"陛下?"宁绾担忧地望着他。
萧景琰回神,发现自己的手正死死攥着她的腕子。白皙皮肤上已浮现淤痕,她却一声不吭。
"疼吗?"他慌忙松开。
宁绾摇头,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。一抹猩红溅在萧景琰的龙袍下摆上,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。
"传太医!"萧景琰厉喝。
"不必..."宁绾用帕子捂住唇,"奴婢这是旧疾..."
她没说完就软倒下去。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,是萧景琰身上沉水香混着血腥气的味道。
宁绾在乾西五所醒来时,窗外有雀鸟啁啾。
"姑娘可算醒了!"圆脸小宫女欣喜地端来药碗,"太医说您是寒气入肺,加上长期饮食不调..."
宁绾怔怔看着身上的云锦被——这不是宫女能用的料子。枕边还放着个鎏金手炉,炉身刻着"长乐未央"四字。
"陛下呢?"
"前朝忙着呢。"小宫女压低声音,"听说为着立后的事,陛下把礼部尚书的奏折全扔了出去..."
药碗突然打翻在地。宁绾望着自己颤抖的手指,想起昏迷前萧景琰龙袍上的血点。那是痨病的征兆,而宫中对待痨病患者向来只有一种处置方式...
"姑娘别怕。"小宫女突然凑到她耳边,"李公公说,陛下昨儿个杖毙了三个提议送您去疠人坊的太医。"
宁绾心头一震。没等她细问,外间突然传来脚步声。小宫女脸色大变:"是慈宁宫的人!"
珠帘掀起,宁绾看见一位满头珠翠的老嬷嬷。对方扫了眼她苍白的脸色,冷笑道:"太后娘娘口谕,请宁姑娘去趟寿康宫。"
轿辇经过御花园时,宁绾透过纱帘看见一队工匠正在移植梅树。领头的太监尖声吆喝:"快些!陛下说了,要赶在冬至前让梅林成型..."
寿康宫比想象中冷清。太后坐在佛龛前,手里捻着串沉香木念珠。
"知道哀家为何找你?"太后不抬眼。
宁绾跪在冰冷的地上:"奴婢不知。"
"先帝晚年糊涂。"太后突然说,"为求长生,听信方士谗言..."她猛地睁开眼,"那些孩子,是哀家暗中让人安葬的。"
宁绾后背沁出冷汗。她终于明白为何太后常年礼佛——那佛龛里供的根本不是菩萨,而是一排排无名牌位!
"宁远是个忠臣。"太后递来一卷竹简,"这是他当年冒死送出的密信,可惜被截下了。"
竹简上详细记载着长生药的炼制过程,末尾宁远用血写道:"臣宁死不用童血,唯愿太后救苍生..."
"陛下他...知道吗?"
"琰儿从小在哀家跟前长大。"太后抚摸着竹简,"他若知道父皇做过这种事..."话未说完,外间突然传来喧哗。
萧景琰竟亲自寻来了!太后匆忙将竹简塞给宁绾:"藏好!莫让他看见——"
话音未落,年轻帝王已大步踏入。宁绾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——朝冠歪斜,龙袍下摆沾满泥雪,眼里燃着骇人的火光。
"母后。"萧景琰声音沙哑,"儿臣来接人。"
太后长叹一声:"你父皇造的孽,还不够吗?"
"所以儿臣要弥补。"萧景琰一把拉起宁绾,"从今日起,她住进乾清宫偏殿。"
宁绾惊得忘了咳嗽。乾清宫是帝王寝宫,偏殿历来只住宠妃!
回程的轿辇上,萧景琰始终紧握她的手。直到进入乾清宫暖阁,他才哑声问:"太后给你看了什么?"
宁绾犹豫片刻,还是递出了竹简。萧景琰看完后,整个人如遭雷击。他踉跄退到墙边,额头抵着冰冷的砖石,肩头剧烈颤抖。
"陛下..."宁绾忍不住上前。
"别过来!"萧景琰猛地转身,宁绾这才发现他满脸泪痕,"你知道朕刚才在朝堂上做什么吗?"他惨笑,"他们在议给先帝上尊号...明君...圣主..."
宁绾轻轻抱住他。年轻帝王在她肩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,泪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。
"不是您的错..."她抚摸着他颤抖的脊背,"陛下为那些孩子平反,就是在赎罪..."
窗外暮色四合。当更鼓响起时,萧景琰终于平静下来。他捧着宁绾的脸,额头抵着她的:"绾绾,帮朕找出所有证据...朕要还天下一个公道。"
宁绾点头,却突然咳出一口血。萧景琰慌乱地用袖子去擦,却越擦越多。
"来人!把太医院首..."
"陛下。"宁绾握住他的手,"奴婢时日无多,但求..."她喘息着,"但求亲眼看到平反诏书..."
萧景琰突然吻住她带血的唇。这个吻咸涩而绝望,像是溺死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。
"朕不许你死。"他抵着她的额头发誓,"朕会找到最好的大夫..."
夜半时分,宁绾在高烧中呓语。萧景琰守在榻前,听她反复念叨着"灰雀""密信"等词。李德全悄悄进来:"陛下,北境八百里加急..."
萧景琰轻轻为宁绾掖好被角。走出暖阁时,他没注意到枕下露出一角染血的帕子——那是宁绾白日咳血时藏起的,上面带着不祥的黑褐色。
更没注意到,窗外梅树上停着一只灰雀,正歪头看着室内的一切。
第四章
腊月初八的雪,下得比往年都急。
宁绾倚在乾清宫暖阁的窗边,看着太医令崔实的手指在自己腕上颤抖。老太医鬓角渗出冷汗,诊完脉竟扑通跪了下来。
"如何?"萧景琰从奏折堆里抬头。
崔实伏地不敢言,直到帝王摔了茶盏才颤声道:"宁姑娘这咳血症...非寻常病症,倒像是..."他偷瞄了眼鎏金兽炉,"像长期接触了麟趾宫特制的银霜炭。"
殿内骤然死寂。宁绾捏紧了袖中的帕子——麟趾宫是太后居所。
"查。"萧景琰的声音轻得像雪落,"从尚宫局到内务府,所有经手过银霜炭的人,一个不留。"
待崔实退下,宁绾轻声道:"不是太后。"
"朕知道。"萧景琰抓起她冰凉的手贴在脸上,"母后若要你死,当初就不会救你。"
宁绾望着他泛红的眼眶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银霜炭是妃位以上才能用的贡品,而自己住进乾清宫后,萧景琰破例赏的正是这个。
"陛下,北境军报..."
"别管那些。"萧景琰突然将她搂进怀里,"朕已命人去找西域雪莲,崔实说有七成把握..."
宁绾在他胸口轻轻摇头。她比谁都清楚,自己中的毒远非雪莲可解——那夜在冷宫,司刑司的人灌她喝下的那碗"治病汤药",带着熟悉的苦杏仁味。
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赵风来不及行礼就冲进来:"陛下!北境急报,突厥连破三城,杨老将军...战死了。"
萧景琰身体一僵。宁绾感觉到他心跳骤然加速——杨老将军是当朝柱石,更是太后的亲兄长。
"传旨,命镇北侯即刻..."
"陛下!"丞相裴延年竟未经通传就闯了进来,"老臣冒死进谏!"他瞥了眼宁绾,意有所指,"天降异象,必是朝中有妖孽作祟啊!"
萧景琰抓起案上砚台砸过去:"滚出去!"
裴延年不躲不闪,任由墨汁泼了满脸:"先帝在位时,突厥何曾敢犯边?如今杨老将军刚殉国,钦天监又报紫微星暗淡..."他突然指向宁绾,"此女在冷宫时就有'鬼女'之称,如今入住乾清宫不到半月..."
"朕看你是活腻了。"萧景琰拔剑出鞘。
宁绾急忙拉住他衣袖:"陛下!当务之急是北境战事..."
裴延年趁机高呼:"老臣愿亲赴前线!只求陛下诛此妖女,以安军心!"
剑锋在距裴延年咽喉寸许处停住。萧景琰的手在抖——不是因愤怒,而是突然意识到,此刻跪在殿外求见的,还有十余位边关将领的家眷。
"陛下。"宁绾突然跪下,"奴婢愿回冷宫。"
雪光透过雕花窗棂,在她脸上投下破碎的影。萧景琰看见她嘴角又渗出血丝,却还在努力对他微笑。
"你闭嘴!"他猛地将她拉起来,转头对裴延年冷笑,"要朕杀她?好啊,先让满朝文武签个生死状——若她死后边关依旧告急,你们裴家九族的脑袋,够不够赔?"
裴延年面如土色地退下后,萧景琰才发现宁绾已昏厥过去。她轻得像片落叶,在他臂弯里几乎没了重量。
"绾绾?"他颤抖着去探她鼻息。
崔实被急召回来,施针半刻才见宁绾转醒。老太医退下时欲言又止:"陛下,姑娘这身子...怕是撑不到开春..."
萧景琰将宁绾的手贴在自己脸上。她的手冷得像冰,而他的泪烫得像火。
"景琰..."宁绾第一次唤他名字,"给我看看北境军报..."
"别想这些。"萧景琰将她裹进自己的龙纹大氅,"朕已下令调陇右军驰援..."
宁绾虚弱地摇头:"陇右军擅守不擅攻...该调的是朔方铁骑..."她突然咳嗽起来,血点溅在萧景琰明黄的衣领上,"突厥此来...必是为粮...可命云中守将烧毁官道两侧草场..."
萧景琰红着眼眶记下她说的每一句。当年宁远以文官之身镇守北疆三年,看来没少与爱女讨论兵事。
暮色降临时,李德全惊慌来报:"陛下!麟趾宫走水了!"
萧景琰冲到殿外,看见太后居所方向火光冲天。更骇人的是,火场中不断有爆裂声——那是银霜炭遇热炸响的声音!
"母后!"他抬脚就要冲过去,却被宁绾拽住。
"别去..."她脸色惨白,"这火来得蹊跷..."
正僵持间,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来:"陛下!火场里...火场里挖出好多小棺材!"
萧景琰如遭雷击。那些失踪的童男女...竟一直埋在母后宫中?
宁绾突然剧烈颤抖:"调虎离山...陛下快回乾清宫!"
果然,他们赶回时,正撞见几个黑影从暖阁窜出。侍卫擒住一人,竟是裴延年的家仆!那人咬毒自尽前狂笑:"妖女活不过今夜!"
暖阁内一片狼藉。宁绾踉跄扑向床榻——枕下的血书不见了!萧景琰则发现案头玉玺有被移动过的痕迹。
"他们在找先帝的罪证..."宁绾声音发颤。
萧景琰突然抱住她:"朕明日就下旨立你为后!看谁还敢..."
"陛下!"赵风浑身是血地冲进来,"朔方军哗变!说是...说是要为杨老将军报仇..."
宁绾与萧景琰对视一眼,同时明白了这场阴谋的全貌——有人要借杨老将军之死,将弑君罪名扣在宁绾头上!
"备马。"萧景琰突然平静下来,"朕亲赴朔方。"
宁绾死死抓住他的铠甲:"不行!他们就是要引你出宫..."
"正因如此,朕更要去。"萧景琰吻她带血的唇,"只有朕能调得动玄甲军。"
五更时分,宁绾站在城楼上,望着萧景琰率亲卫消失在风雪中。她转身对暗处道:"出来吧。"
灰衣老僧从阴影中走出,正是当年给宁远送密信的法净大师。
"姑娘,令尊的账册老衲已交给..."
"不必了。"宁绾望向北方,"大师可愿帮我最后一个忙?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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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日后,萧景琰带着朔方军兵符回京时,整个皇城挂满白幡。
"怎么回事?"他揪住跪迎的李德全。
老太监哭得说不出话,只递上一道染血的诏书——是萧景琰离宫前秘密拟好的立后诏书,如今却被血迹糊去了宁绾的名字。
"她人呢?!"
李德全指向太庙方向。萧景琰狂奔而去,却在殿外猛地刹住——檐下悬着口冰棺,宁绾静静躺在其中,身下垫着那件墨狐大氅。
"绾绾..."他抚上冰棺,触手寒凉刺骨。
法净大师手持念珠走来:"姑娘走得很安详。她让老衲转告陛下...童男女的尸骨已移葬皇觉寺,先帝的罪证她带走了..."
萧景琰一拳砸在棺盖上。他不信!明明走前她还答应会等他回来...
"姑娘是服毒自尽的。"法净叹息,"她说...这样陛下就不用为难了。"
棺中的宁绾面容平静,仿佛只是睡着。萧景琰这才发现她双手交叠处露出纸角——是那页被血浸透的《金刚经》。
"开棺!"他突然厉喝。
当侍卫撬开冰棺,萧景琰从宁绾手中取出那页纸时,所有人都倒吸冷气——经书背面用血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,正是当年参与长生药制作的官员名单,而排在首位的...赫然是裴延年!
"好一招请君入瓮..."萧景琰低笑出声,笑着笑着突然呕出一口血。
众人惊呼中,只见年轻帝王抱着那具冰冷的尸体,在太庙前坐了一天一夜。雪落满肩头,远远望去像一对相依的雕像。
翌日早朝,萧景琰当廷宣读了两道圣旨:一是为宁远平反,追封忠勇侯;二是将裴延年等三十七人凌迟处死,罪名是谋害先帝——证据正是宁绾用命保住的密旨。
退朝后,萧景琰独自走向冷宫。废园里的梅树不知何时开了花,雪地上落着几片花瓣,像极了那夜宁绾咳在他袖上的血迹。
石案上的焦尾琴还在。他伸手拨弦,竟弹出了《广陵散》的第一个音。
"陛下。"赵风匆匆赶来,"慈宁宫收拾好了,发现太后留给您的..."
"滚。"
萧景琰抱起琴走向枯井。恍惚间,他仿佛看见井台边坐着个素衣女子,正对他微笑:"景琰,该落子了。"
第五章
永和元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。
萧景琰站在冷宫废园里,看着那株绿萼梅抖落最后一片雪。花开得极盛,淡绿花瓣像无数小蝶停在枝头——这是宁绾走后的第七日,也是她最爱的花期。
"陛下,该用药了。"李德全捧着药碗轻声提醒。
萧景琰没接。他伸手折下最艳的一枝梅,指尖被花刺扎出血珠也浑然不觉。那血渗进木头纹理,将花枝染出诡异的红纹。
"你说..."他突然开口,"她走时疼不疼?"
老太监手一抖,药汁洒在龙袍上。那夜发现宁绾尸体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——她静静躺在梅树下,嘴角含笑,身边放着空了的毒酒壶和那本《金刚经》。最骇人的是,她竟穿着入殓的寿衣,发间还簪着萧景琰送她的白玉梅簪。
仿佛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切。
"回陛下,崔太医说...姑娘用的鸩酒里掺了麻沸散,不会太..."
"滚。"
萧景琰将梅枝放在石案上。案面还留着那局未下完的棋,白子已形成合围之势。他恍惚看见素衣女子坐在对面,正用染血的指尖推过一本奏折:"北境缺的不是兵,是粮。"
"陛下!"赵风匆匆跑来,"裴延年在狱中咬舌自尽了!"
萧景琰冷笑。太便宜那老贼了。他本打算让这害死绾绾的元凶尝遍三千六百刀的凌迟之刑。
"把他儿子押赴北境。"年轻帝王摩挲着棋盘,"告诉突厥人,用他的人头换三千石粮。"
赵风领命而去。李德全壮着胆子又递上药碗:"陛下,您已经三日未进..."
药碗被扫落在地。萧景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帕子上赫然一抹猩红。老太监吓得魂飞魄散——这症状与宁绾当初一模一样!
"慌什么。"萧景琰擦去嘴角血迹,"朕只是染了风寒。"
他走向枯井旁的焦尾琴。这把琴自宁绾死后就再无人敢碰,七根弦断了五根,剩下两根也松垮地垂着。当指尖碰到琴轸时,一块暗格突然弹开——里面竟藏着一封泛黄的信!
"是宁姑娘的笔迹..."李德全惊呼。
萧景琰双手发抖。信纸上的字迹清瘦挺拔,明显是多年前写的:
「景琰亲启:
若你见此信,妾已赴黄泉。莫悲,妾命该如此。
冷宫梅树下埋着先帝密旨原本,足以定裴贼之罪。
另,妾每日咳血非痨症,乃裴氏所下之毒。此毒名"长相守",中者同命同死...
愿来生,不做笼中雀,只为陌上花。 绾绾绝笔」
啪嗒。泪水晕开了墨迹。萧景琰突然大笑出声,笑得眼眶赤红。原来如此!什么服毒自尽,她根本是毒发身亡!那"鸩酒"恐怕只是清水,为的是让仇敌放松警惕...
"挖。"他指着梅树,"给朕挖地三尺!"
当密旨重见天日时,在场所有人都跪下了。那黄绢上不仅有先帝朱批,更附着一份名单——记录着所有分食过长生药的官员。而裴延年的名字旁,赫然标注着"主理药引"四字!
"传旨。"萧景琰的声音冷得像冰,"裴氏九族,凡参与此案者,一律腰斩于市。"
永和三年春,大梁史官记载:"帝诛裴党三百余人,朝堂为之一空。"
没人知道,那夜萧景琰独自在太庙坐了一宿。他将宁绾的牌位藏在袖中带进去,与列祖列宗的金册玉牒并排而放。烛火摇曳间,他仿佛看见素衣女子跪在蒲团上焚香,转头对他轻笑:"景琰,我赢了。"
醒来时,他怀里抱着那块自制的灵位,上面刻着"爱妻宁氏绾绾之位"。朱砂填的字,像极了那年咳在他袖上的血。
"陛下..."李德全红着眼眶进来,"礼部又递了选秀名册..."
萧景琰看也不看:"烧了。"
"可太后说..."
"朕说了,烧了!"
老太监退下后,萧景琰从暗格取出那封绝笔信。三年过去,纸边已经起毛,但他仍能背出每一个字。"长相守"...多讽刺的毒名。她死了,他却活着,带着刻入骨髓的毒思念她。
窗外传来沙沙声。萧景琰推开窗,看见小太监们正在移栽梅树——这是他登基后下的第一道与朝政无关的旨意:将冷宫那株绿萼梅移栽到乾清宫。
"当心根系!"老花匠呵斥道,"这树是那位姑娘亲手救活的..."
小太监们面面相觑。宫里早有禁令,不许提"宁"字,更不许议论那个死在立春日的罪臣之女。可奇的是,这株梅树年年开花,比御花园所有的名品都艳。
永和十年冬,突厥可汗来朝。宴席间,可汗指着殿外梅树笑道:"南朝皇帝也爱梅?我帐下有个汉人歌姬,弹得一手好琴..."
萧景琰手中的酒杯突然炸裂。众臣噤若寒蝉——自从那年后,再无人敢在圣前提起琴字。
深夜,帝王独自在梅树下挖出一坛酒。这是宁绾走那年埋下的"梅花酿",坛口还缠着她的一缕青丝。酒液入喉,萧景琰恍惚看见月光下有人影绰约,素手拨弦,弹的正是《广陵散》最后一节。
"绾绾..."他伸手去抓,只接到几片落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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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和四十年元月,七十岁的萧景琰在病榻上召见史官。
"《永和实录》...如何记宁氏?"
白发苍苍的史官伏地颤抖。这桩禁忌四十年的旧事,满朝无人敢提。
"回陛下,书云:'妖女宁氏,惑乱宫闱,帝明察而诛之...'"
老帝王突然笑了。他艰难地支起身子,从枕下取出一卷竹简:"重写。"
史官展开竹简,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宁远案真相、先帝长生药始末,以及...宁绾如何用性命保住证据。末尾一句墨迹尤新,显然是病中所添:
「宁氏绾绾,朕此生挚爱。史笔如刀,不及朕心之痛。」
当夜,紫禁城钟鸣九响。新帝率百官入乾清宫时,发现先帝怀中紧抱着一把断弦琴。琴身暗格微开,露出半幅泛黄的诗笺:
「若教解语应倾国,任是无情亦动人。」
最奇的是,已经四十年树龄的那株绿萼梅,竟在这一夜枯死了。满树花朵同时凋零,在龙榻周围铺成绿色的雪。
史载:永和帝庙号"明宗",一生未立后。下葬时,陪葬品仅有一把焦尾琴、一枝干枯的绿萼梅,以及民间女子用的素银簪。
而皇觉寺的往生堂里,不知何时多了块无名的往生牌位。每逢清明,总有一盏长明灯无风自动,像是有看不见的手在拨弄灯芯。
守殿的小沙弥说,灯影摇曳时,能听见极轻的琴音。仔细分辨,正是失传已久的《广陵散》全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