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秦国公捧在手心的外孙女,十六岁名动京城。新科状元裴琰红着眼问我:“清漪,当真要嫁那跛脚王爷?”我攥着为父申冤的血书踏入齐王府时,膝盖陷入积雪三寸深。萧彻捏着我下巴冷笑:“杨家女,你以为本王会稀罕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妾?”他夜夜要我守灯到天... 星辉文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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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秦国公捧在手心的外孙女,十六岁名动京城。

新科状元裴琰红着眼问我:“清漪,当真要嫁那跛脚王爷?”

我攥着为父申冤的血书踏入齐王府时,膝盖陷入积雪三寸深。

萧彻捏着我下巴冷笑:“杨家女,你以为本王会稀罕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妾?”

他夜夜要我守灯到天明,却在我冻晕时踹翻炭盆将我裹进狐裘。

直到我在他书房发现一匣褪色的海棠花——那是七年前上巳节,我随手别在盲眼乞丐鬓边的。

当年救驾跛足的少年王爷,原来早已见过小轿里掀帘一笑的将门少女。

雪,下得愈发急了,簌簌地扑在窗棂上,像无数只急躁拍打的手。我坐在铜镜前,镜面映着一张苍白而平静的脸。十六岁的杨清漪,曾经名动京华,引得多少簪缨子弟在秦国公府门前翘首,如今,却要自己走进那金丝笼里去了。

“姑娘……”贴身侍女云袖的声音带着哽咽,手颤抖着为我梳拢最后一缕青丝,绾成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妇人发髻。那支预备插上的点翠步摇,被我轻轻按住。

“不必了。”我声音干涩,“不是去做王妃,用不着这些。”

镜中的人影,眉眼依稀还是那个秦国公府娇养出的明珠,只是眼底深处,那点属于闺阁少女的烂漫光晕,早已被连日来的惊惶和决绝熬得一丝不剩。父亲杨凛,那个曾意气风发的武状元,此刻正关在诏狱阴冷潮湿的角落里,罪名是勾结边将,图谋不轨。一场由当朝丞相罗织的弥天大祸,足以碾碎我们杨家满门。

继母乔氏悄然进来,将一件半旧的素绒斗篷披在我肩上。她没有说话,只是用力握了握我冰凉的手。那双手,曾为我和年幼的妹妹、弟弟缝制过无数冬衣,温暖而安稳。她并非我的生母,生母在拼死生下妹妹后便撒手人寰,父亲顶着祖母的压力,执意娶了这位无人问津的“望门寡”乔氏。她沉默地接过我们姐妹,视若己出,几年后又添了弟弟可。此刻,她眼中盛满了痛楚和无力。

“母亲,”我低声唤她,声音在寂静的房里显得格外清晰,“照看好弟弟妹妹。告诉爹爹……女儿,不孝。”

乔氏嘴唇翕动,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,一滴滚烫的泪砸在我手背上,灼得我心头一缩。

推开房门,凛冽的风裹着雪粒子劈头盖脸打来。院门处,立着一个颀长孤清的身影,青色布袍被寒风卷得猎猎作响。

是裴琰。新科状元郎,曾与我在京郊古寺的玉兰树下谈诗论画,他的眼睛映着春日暖阳,亮得惊人。他此刻站在那里,脸色比这漫天的雪还要白上几分,眼底一片惊涛骇浪后的死寂荒芜。

“清漪!”他冲到我面前,气息急促,风雪落满他的肩头眉梢,“你告诉我,这不是真的!那齐王萧彻……他是什么人?你怎能……怎能给他做妾?”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臂,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。

我抬起眼,目光掠过他通红的眼,落在他身后远处那巍峨沉默的齐王府飞檐上。心口像是被冰锥狠狠扎透,又被这漫天风雪冻得麻木。我一点点掰开他冰凉的手指,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血肉模糊的痛楚。

“裴公子,”我的声音被寒风吹得断断续续,却异常清晰,“前路已尽,身不由己。我杨清漪,此身此心,只为救父。” 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,是我咬破舌尖硬逼出来的决绝,“请回吧。”

不再看他瞬间崩塌的神情,我拢紧斗篷,挺直早已僵硬冰冷的脊背,一步一步,踏入了那能吞噬一切的茫茫雪幕之中。身后,是他压抑到极致的、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呜咽,被呼啸的北风撕扯得粉碎。

可他怎知为妾也是我跪在齐王府苦苦求来的恩典。父亲蒙冤昔日好友避之不及,想要救出父亲只有来求齐王。

齐王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,如同巨兽森然张开的巨口。守卫眼神冷漠如冰,手中的长戟在雪光下泛着幽寒的锋芒。我深吸一口气,那冷冽的空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,刺入肺腑,带来尖锐的痛楚,却也奇异地让濒临溃散的意志再次凝聚。

双膝一软,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石阶上。积雪很深,瞬间淹没了膝盖,刺骨的寒意如同活物,顺着双腿疯狂地向上攀爬、啃噬。我高高举起那份用指血写就的状纸,淋漓的字迹在素白的绢布上,像一朵朵绝望绽开的红梅。

“罪臣杨凛之女杨清漪,求见齐王殿下!” 声音用尽全力送出,却立刻被凛冽的寒风卷走、撕碎,显得如此微弱渺小。

时间在酷寒中缓慢爬行,每一息都像一个冰冷的世纪。雪花无情地覆盖我的发顶、肩膀,睫毛上凝结了细小的冰晶,视线开始模糊。膝盖早已失去知觉,唯有心口那一点不甘熄灭的火焰,支撑着这副摇摇欲坠的躯壳。

不知过了多久,那两扇沉重的门扉,终于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“吱呀”声,向内滑开一道缝隙。一个身着王府内侍服饰的中年人走了出来,目光在我身上一扫,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,毫无温度。

“王爷允你入内。跟我来。” 声音平板,如同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。

我咬紧牙关,试图站起,冻僵麻木的双腿却根本不听使唤,身体猛地向前栽倒。手掌下意识地撑在冰冷的雪地上,刺骨的寒气瞬间穿透皮肉。那内侍冷眼旁观,并无丝毫搀扶之意。我喘息着,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,才艰难地重新支起身子,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腿,一步一挪,踉跄着跟在那冷漠的背影之后,踏入那深不见底的王府。

王府内的甬道幽深漫长,积雪已被清扫,露出青黑色的石板,更显森然。穿过几重门廊,引路的内侍终于在一处格外寂静的院落前停下脚步。他并未通报,只侧身示意我独自进去。

庭院不大,正中的书房窗纸透出昏黄的光晕,是这片肃杀寒冷里唯一的一点暖色,却带着无形的压力。我一步步走近,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。

一股混合着上好银霜炭暖意和淡淡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。书案后,一个身影隐在光影交错处。他并未抬头,手中执着一卷书,姿态闲适,却有种渊渟岳峙般的孤绝。烛火跳跃,照亮了他线条冷峻的侧脸轮廓,还有……那搁在矮凳上、微微蜷曲的左腿。

“罪女杨清漪,叩见齐王殿下。” 我垂首,依礼跪伏下去,额头触及冰冷光滑的地面。

书页翻动的声音停顿了。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,带着实质般的重量和穿透力,缓慢地、一寸寸地扫过。

“抬起头来。” 声音低沉,没什么情绪,却像冰棱划过琉璃,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。

我依言缓缓抬头。烛光终于清晰地照亮了他的面容。剑眉入鬓,鼻梁挺直,薄唇紧抿,构成一张极其英俊却冷硬如石雕的脸。那双眼睛,深邃如寒潭,此刻正清晰地映着我狼狈不堪的影子——发髻散乱,脸色青白,衣裙上沾满污雪,膝盖处更是洇湿一片深色。

他搁下书卷,身体微微前倾,手肘随意地撑在膝上,目光如同无形的钩子,紧紧锁住我的眼睛。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,只有审视,还有一丝……近乎残酷的玩味。

“杨清漪?” 他薄唇微启,语调平缓,却字字如冰锥,“秦国公的外孙女?名动京华的杨家明珠?” 他轻笑一声,那笑声里淬满了寒冰,“倒是有几分胆色,敢跪到本王门前。”

我喉头发紧,再次俯首:“求王爷,救我父亲!家父蒙冤,性命危在旦夕!清漪愿为奴为婢,任凭王爷驱策!”

“任凭驱策?”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,尾音拖长,带着说不出的嘲弄。他忽然站起身。动作间带着一种奇特的滞涩感,显然是那条跛腿的缘故。但这并不影响他瞬间笼罩下来的强大压迫感。

他一步步走近,步履沉缓,靴子踏在光洁的地板上,发出笃、笃、笃的声响,每一步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。最终,停在我面前。一股清冷的、混合着药草和沉水香的独特气息笼罩下来。

粗糙的指腹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,猛地捏住了我的下巴,迫使我抬起头,不得不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、此刻却翻涌着暗流的眼睛。那目光锐利如刀,仿佛要剜开皮囊,直刺进心底最深处。

“为奴为婢?本王府上缺奴婢?还是……” 他俯身,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,声音压得极低,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,“……以为凭着这张脸,凭着秦国公府那点早已凋零的余荫,就能让本王出手,救你那个不识时务的父亲?”

下颌被他捏得生疼,骨头仿佛都要碎裂。我被迫直视着他眼中那片冰冷的深渊,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。

“更何况,” 他唇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,眼中那点嘲弄瞬间被一种更为尖锐、更为黑暗的情绪取代,如同淬毒的冰针,“杨家女,你以为本王会稀罕一个……” 他顿住,一字一句,清晰地砸落下来,带着刻骨的讥诮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暴戾,“心里头装着别人的……妾?”

“心里头装着别人”几个字,如同淬毒的冰针,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。那一瞬间,裴琰绝望通红的眼,雪地里压抑的呜咽,再次清晰地浮现。巨大的羞耻和难堪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我淹没。我浑身一颤,下意识地想别开脸,逃离他洞悉一切又充满恶意的目光。

捏住我下巴的手指骤然收紧,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,迫使我只能僵直地迎视着他眼中那片冰冷的怒海。

“怎么?被本王说中了?” 他冷笑,那声音像碎冰摩擦,“收起你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。在本王府里,这套不管用。” 他猛地松开手,力道之大让我向后踉跄了一下,狼狈地跌坐在地。

“他居高临下地睨着我,眼神恢复了之前的漠然,仿佛刚才那瞬间捏碎下颌般的暴戾只是我的错觉。‘想救你父亲?’他缓缓转身,踱回那象征着权力与冰冷的书案之后,重新拿起那卷仿佛永远看不完的书,姿态疏离得如同隔着一道天堑。

‘可以。’两个字,轻飘飘落下,却带着千钧重量,砸在我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。然而,他紧接着吐出的字句,却如同淬了冰的针,一根根钉入我的骨缝,‘不过,不是为婢。’他顿了顿,目光终于从那卷书上抬起,像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,冰冷而精准地落在我身上,‘是贱妾。’”

“‘既入王府,’他声音平淡无波,却字字透着不容置疑、碾碎尊严的威压,‘本王这里的规矩,你得守。’”

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贱妾……这两个字如同烙印,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。比奴婢更低,比玩物更轻,一个可以随意处置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。所有的骄傲、所有的闺阁教养,在赤裸裸的权力和救父的执念面前,碎成了齑粉。喉头涌上腥甜的铁锈味,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,用尽全身力气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和屈辱。身体僵硬地伏下去,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
“妾身杨氏……” 声音干涩嘶哑,如同砂砾摩擦,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割裂感,“……谢齐王殿下恩典。”

没有十里红妆的喧闹,没有亲人含泪的送嫁,更没有象征结发同心的合卺之礼。有的,只是一顶最寻常不过、甚至有些破旧的青布小轿,在黄昏凄冷的暮色里,悄无声息地抬进了齐王府那扇森然洞开的角门。没有鼓乐,没有宾客,只有王府下人冷漠而好奇的窥探目光。我就这样,如同被塞进一件包裹,被送入了这深不见底的囚笼,身份是——齐王萧彻的贱妾。

入夜,更深露重。我被带到了那间象征着屈辱开端的书房。萧彻依旧坐在书案后,烛火跳跃,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。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对我的到来视若无睹。

目光并未从书卷上移开,那低沉的声音却再次响起,如同冰冷的铁链,缠绕上我的脖颈:“从今夜起,你便在这书房当值。” 他顿了顿,终于抬起眼皮,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扫过我,冰冷无波,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,“本王不喜黑暗,夜里看书,身边需得有人掌灯。”

他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寒冰,将我钉在原地:“你,” 他清晰地、一字一顿地命令,每一个字都带着碾碎意志的冷酷,“就守在外间。”

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外间——只有一张窄小得可怜的硬榻,榻边孤零零地立着一盏半人高的铜质高脚灯台,粗大的蜡烛顶端,新燃的火焰正不安地跳动着。

“灯,” 他加重了语气,目光锐利如刀,仿佛要刺穿我强撑的平静,“不许灭。” 然后,那目光沉沉地压下来,带着一种残忍的、不容置疑的宣判,“人,也不许睡。”

“……” 我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喉咙像是被寒冰堵死,连一个最简单的“是”字都挤不出来。只能僵硬地、如同提线木偶般,挪动着灌了铅的双腿,走向那片被烛火划出的、名为“守夜”的囚笼。

硬榻冰冷硌人,我挺直脊背坐在边缘,不敢完全倚靠。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簇跳跃的火焰上。灯油燃烧发出细微的哔哔声,在死寂的书房里被无限放大。烛焰偶尔不安分地窜动一下,我的心便跟着猛地一抽,生怕它骤然熄灭,引来雷霆之怒。时间在极度的紧绷和寒冷中变得无比粘稠而漫长。

外间没有炭盆,深冬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,从四面八方钻进单薄的衣衫,啃噬着肌肤,深入骨髓。膝盖处白日跪求留下的刺骨疼痛,在冰冷的空气里愈发清晰。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千斤巨石,每一次强行睁开,都伴随着撕裂般的酸胀和眩晕。意识在寒冷和疲惫的双重夹击下,如同风中残烛,摇摇欲坠。

书页翻动的沙沙声,是他存在的唯一证明。那声音规律而冷漠,像一把钝刀,缓慢地切割着夜的寂静,也切割着我仅存的意志。每一次翻页声响起,都像一记鞭子抽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,提醒着我此刻的身份、处境,以及那不容违背的、残酷的命令——不许睡。

烛泪无声地滑落,堆积在灯台上,如同我心中凝固的绝望。青烟袅袅升起,熏得眼睛刺痛,视野开始模糊。我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,用尖锐的疼痛对抗着汹涌而来的昏沉。指甲陷入皮肉,留下深深的月牙印痕,却感觉不到多少痛楚,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冷。

在这片被烛光勉强照亮的方寸之地里,我像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囚徒,守着这盏不能熄灭的灯,熬着这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、不许入眠的寒夜。每一分,每一秒,都是凌迟。

这便是他给我的第一个下马威。不是粗重的劳役,而是用最熬人的方式,消磨我的意志,践踏我的尊严。

不知熬了多久,或许是三更,或许已近五更。彻骨的寒冷和极致的疲惫终于冲垮了意志的堤坝。意识模糊间,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,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

短暂的眩晕和剧痛让我瞬间清醒了一瞬。我挣扎着想爬起来,但身体仿佛被冻僵的石头,根本不听使唤。刺骨的冰冷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,意识再次沉沦,迅速滑向黑暗的深渊。

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没的边缘,一声沉闷的巨响骤然炸开!

“砰——!”

紧接着是炭盆倾倒、炭火滚落四溅的噼啪声,灼热的气浪猛地扑面而来。

巨大的声响和骤然逼近的热浪将我残存的意识猛地拽回。我惊恐地睁开眼,模糊的视线里,只见那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塌前。那个取暖的炭盆被他狠狠一脚踹翻在地,烧红的银炭滚落得到处都是,火星四溅,映亮了他紧绷的下颌和眼中翻腾的、难以名状的怒火。

“废物!连个灯都看不住!” 他怒斥,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嘶哑。

下一刻,一件厚重、带着他体温和独特沉水香气的狐裘兜头罩下,瞬间隔绝了刺骨的寒气。那突如其来的、几乎要将人烫伤的暖意让我浑身一僵,彻底愣住。

我下意识地想要挣扎,那件带着他体温和沉水香气的狐裘裹得太紧,几乎令人窒息。然而他动作粗暴,不容分说地将我卷得更紧,手臂穿过我的膝弯和后背,猛地将我打横抱起!

身体骤然悬空,失重的眩晕感袭来。我惊呼出声,双手本能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。隔着几层衣料,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传来的、急促而有力的心跳,一下下,擂鼓般撞击着我的掌心,与他此刻冰冷愤怒的面容形成了诡异的反差。

他抱着我,步履急促而沉滞,那条跛腿使得每一次迈步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顿挫感。他并未走向里间,而是径直穿过书房侧门,走向隔壁一间更小的暖阁。暖阁里早已烧着地龙,暖意融融,一张铺设着厚厚锦褥的矮榻就在眼前。

他几乎是把我“扔”在榻上的。力道不轻,震得我一阵眩晕。厚重的狐裘散开一角,露出我冻得青紫的脸和散乱的发丝。

“没用的东西!”他站在榻边,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,将我和那点暖意都笼罩其中。他脸色铁青,胸膛微微起伏,眼神复杂得如同风暴肆虐的海面,怒火、焦躁,还有一丝……极力想隐藏的什么,在其中激烈地冲撞着。“冻死在这里,是想让外人戳本王的脊梁骨,说我齐王府苛待一个妾室?”

他盯着我,目光锐利如刀,仿佛要将我剖开看透。我蜷缩在狐裘和锦褥的包围里,那刺骨的寒冷正被一点点驱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茫然和疲惫。我垂下眼,避开他那令人心悸的审视,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,不知是因为余寒,还是因为他话语里那尖锐的刺。

他不再言语,只是那样站着,沉沉的压迫感弥漫在小小的暖阁里。过了许久,久到我以为他会拂袖而去时,他却猛地转身,拖着那条不便的腿,带着一身未消的戾气,重重地踏出了暖阁的门槛,将那声沉闷的“笃”声留在了身后。

那夜之后,我依旧被指派在书房外间守夜。齐王萧彻似乎忘记了那夜的冲突,或者,是刻意地遗忘。他待我,只有一种冰冷的漠然和疏离的规矩。他看书,我掌灯;他处理公务,我垂手侍立;他歇息,我退下。除了必要的命令,他几乎从不与我说话,眼神也极少在我身上停留。仿佛我只是这偌大王府里一件新添的、可有可无的摆设。

书房成了我唯一的牢笼。除了回自己那间冷清厢房换衣梳洗,我所有的活动都被圈禁在这方寸之地。没有自由,没有盼头,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默和等待。日子在熬灯油般的守候中变得模糊而漫长。

一日午后,他不在书房。难得的片刻喘息。我整理着他案头散乱的文书。这些事本不该由我做,但我需要做点什么,来驱散那啃噬人心的空虚和恐惧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,压在一摞兵书下的一个旧木匣子引起了我的注意。匣子很朴素,没有任何雕饰,边缘已有些磨损,显然有些年头了。

鬼使神差地,我轻轻抽出了它。匣子并未上锁。我犹豫片刻,终究抵不过心底那份强烈的不安和隐秘的探究欲,手指微颤着,打开了盖子。

里面并无奇珍异宝,也无机要文书。只有一只海棠发簪。这枚发簪分明是我父亲在我生辰时送与我的生辰礼物。它静静地躺在匣底,像被时光遗忘的秘密。

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,随即疯狂地撞击着胸腔。一种莫名的、巨大的熟悉感攫住了我。这枯败的颜色,这蜷曲的姿态……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角落被猛地撬开!

那是五年前的上巳节。我才十一岁,随母亲去城外慈恩寺上香还愿。春光正好,寺里香客如织。回程时,府里华贵的马车被堵在寺外狭窄的山道上。我耐不住性子,偷偷掀开了轿帘一角张望。

就在那青石板路旁,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、满面尘垢的年轻乞丐。他双眼紧闭,眉头紧锁,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,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碗。更令人心惊的是,他的左腿姿势怪异,裤腿上洇开一片暗红的血污。

山风拂过,几片粉白娇嫩的海棠花瓣被吹落,恰好有一片落在他脏污的鬓角。那强烈的反差触动了我年幼的心。母亲常教导要与人为善。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,摘下自己鬓边簪着的一枚发簪——那是临出门时乳母特意为我别上的——轻轻探出轿窗,小心地递在了了那乞丐同样肮脏手上。

“给你,”我小声说,带着几分天真的善意,“去看大夫吧。”

那乞丐似乎被惊动,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,却并未睁开。我只记得那沾满污垢的脸上,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、难以捕捉的波动。

轿帘很快被乳母拉下,马车重新启动,将那个角落抛在了身后。那不过是我童年无数件琐事中微不足道的一件,早已被岁月尘封。

此刻,看着匣中这枚发簪,记忆的碎片轰然拼凑!那个蜷缩在路边的痛苦乞丐……那刺目的腿伤……那沾满污垢的脸庞上细微的波动……

我猛地捂住了嘴,才抑制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。指尖冰凉,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,视线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泪水模糊。是他?那个跛了腿、救驾有功却从此性情大变的齐王萧彻?当年那个路边的盲眼乞丐……竟然是他?

难怪!难怪他待我如此矛盾刻薄,却又在雪夜将我抱起;难怪他眼中总有深不见底的郁结和难以言说的戾气;难怪他知晓裴琰的存在,那讥诮的话语里藏着那样深的……酸楚?

“哐当!”

一声突兀的巨响自身后传来,如同惊雷炸在死寂的房间里。我浑身剧震,手中的木匣子几乎脱手掉落。猛地转身,只见齐王萧彻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。他脸色铁青,薄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,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怒、难堪,还有一丝被彻底撕开伪装的狼狈。他脚下,是一个被踹翻的小杌子。

暖阁里死一般寂静。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冰湖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窒息感。他站在门口,逆着光,身影如同一座压抑的黑色山峦。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,不,是死死盯着我手中那个敞开的旧木匣,以及匣底的的发簪。惊怒、难堪、被窥破秘密的狼狈……种种激烈的情绪在他眼中翻滚、冲撞,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、令人心悸的冰冷。

“谁准你动本王的东西?”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,裹挟着凛冽的寒风。

我下意识地将木匣护在身后,这个动作却彻底激怒了他。

“放下!” 他低吼一声,猛地大步上前。那条跛腿此刻似乎完全失去了滞碍,带着一股狂暴的戾气。他劈手就来夺我护在身后的木匣。

“王爷!” 惊惧之下,我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,非但没有松手,反而将匣子抱得更紧,仰起头,泪水汹涌而出,模糊的视线里是他震怒而紧绷的脸,“是它!是那枚发簪!五年前,慈恩寺外……” 我哽咽着,语无伦次,只想把那个被时光尘封的瞬间重新捧到他面前,“那个……那个路边的……”

“住口!” 他厉声打断,脸色骤然变得煞白,眼中那点狼狈瞬间被暴戾取代。他像是被最不堪的往事狠狠刺中,猛地一把攥住我的手腕,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。“杨清漪!你以为你是谁?窥探本王的私物,还敢妄加揣测!” 他猛地将我狠狠向后一搡。

巨大的力道让我站立不稳,踉跄着向后倒去,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,闷痛瞬间蔓延开来。手中的木匣也终于脱手,哐当一声摔落在地,发簪摔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,如同凋零的叹息。

他看也不看地上的匣子和发簪,只是死死盯着我,胸膛剧烈起伏,眼中一片赤红,像是受伤的困兽:“收起你那廉价的同情!本王不需要!更不需要你提醒这该死的……” 他的目光扫过自己那条蜷曲的腿,声音里带着一种毁灭般的自厌,“……跛脚!”

“不是同情!”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,泪水决堤般滚落,烫得脸颊生疼。后背的疼痛和手腕的剧痛都抵不过心口那股汹涌的酸楚和委屈,“不是!我从未觉得那是什么不堪!我只是……我只是……” 我喘着气,看着地上发簪,五年前那个春日午后,孩童天真无邪的善意和此刻他眼中深重的痛苦绝望交织在一起,撕裂着我的心脏,“我只是没想到……当年那个痛得那样厉害的人……会是您……”

我的声音低了下去,带着破碎的哭腔:“我不知道……这些年,您心里……是不是也一直那样痛……”

最后这句话,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。他猛地僵住,眼中翻腾的暴戾和自厌瞬间凝固,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。攥着我手腕的力道,无意识地松了几分。

暖阁里只剩下我压抑的啜泣声和他粗重而紊乱的喘息。他依旧死死地盯着我,但那目光里的冰层,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,露出了底下深藏的、难以言喻的痛楚和……一丝茫然。

长久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
他忽然猛地转过身,不再看我,也不再看地上散落的海棠。那条跛腿似乎比往日更加沉重,他拖着它,一步一步,缓慢而艰难地走向门口。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,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和萧索。

“收拾干净。” 三个字,冰冷地抛下,毫无温度。然后,那沉重的房门在他身后“砰”地一声关上了,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。

暖阁里恢复了死寂。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身体无力地滑落,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。我颤抖着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将它,连同那个空了的旧木匣,一点一点地拾起,拢在掌心。仿佛还残留着五年前慈恩寺外,那一缕微弱的、带着血腥气的春风。

自那日暖阁冲突后,齐王萧彻像是刻意避开了我。他不再让我在书房守夜,甚至白日里也极少踏足此处。偌大的王府,他似乎总能精确地绕开我所在的地方。王府里的下人们也愈发沉默谨慎,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。

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,无声滑过半月有余。父亲的消息终于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,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。是齐王府的长史亲自来传的话,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:

“杨姑娘,王爷让告知您一声。杨凛将军的案子,查清了。构陷的罪证已呈递御前。陛下明察,将军蒙冤昭雪,官复原职。”

官复原职?我的心猛地一跳,一股巨大的、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冲上头顶,几乎让我眩晕。然而长史接下来的话,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:

“不过,将军感念天恩浩荡,更念及……年事已高,心力交瘁,已向陛下上表,恳请告老还乡。陛下……恩准了。”

告老还乡?父亲正值壮年,一身武艺韬略,满腔报国热血,竟就此……归隐田园?这绝不是父亲的心愿!这背后……这背后……

我猛地攥紧了手指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。是齐王!是他用救命的恩情,换取了父亲的激流勇退!他终究是忌惮,忌惮一个手握过实权、又曾被他“施恩”的武将在朝堂的存在!他甚至……甚至不愿让我再见父亲一面!

愤怒、委屈、不甘……还有对父亲未来的无尽担忧,瞬间将我淹没。多日来积压的隐忍、惶恐和那日被粗暴对待的难堪,在这一刻轰然爆发!我不顾一切地冲出了王府侧门。

风雪依旧,天地一片苍茫。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的积雪中跋涉,泪水模糊了视线,寒风如刀割在脸上,却比不上心头绝望的万一。我要去哪里?京城之大,我早已无家可归。秦国公府?外祖父早已不在,门庭早已冷落。乔家?继母兄长安置我们的小院?父亲即将离京,那里也不再是归处。

茫然四顾,只有漫天风雪。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冰冷的绝望中升起——母亲。唯有长眠于城郊的母亲身边,或许还能寻得片刻的安宁与庇护。

凭着记忆和一股绝望的蛮力,我跌跌撞撞地在雪野里挣扎前行。不知走了多久,天色已近黄昏,风雪更急。终于,在一片荒寂的山坡下,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、被白雪覆盖的小小坟茔。墓碑上,“先妣杨门柳氏之墓”几个字,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寂。

最后一丝力气耗尽,我扑倒在冰冷的墓碑前,额头抵着那同样冰冷的石头,如同迷途的幼兽终于找到了巢穴。所有的委屈、恐惧、愤怒和无处可诉的悲伤,在这一刻彻底决堤。我抱着墓碑,在母亲坟前失声痛哭,嚎啕声被呼啸的风雪撕扯、吞没。

“……娘……爹爹要走了……女儿没用……救不了他……女儿连家……都没有了……” 断断续续的哭诉,破碎在寒风里。

风雪越来越大,天色迅速暗沉下来。寒冷和极度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枷锁,一点点拖拽着我的意识下沉。哭声渐渐微弱,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冷、僵硬。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,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,伴随着某种独特的、被风雪阻隔得有些变形的“笃、笃”声,由远及近,踏碎了这方荒寂的雪原。

我艰难地、茫然地抬起头。

风雪迷蒙的视线里,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,正踉跄着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积雪的山坡!他身上的玄色大氅沾满了污泥和雪块,下摆被荆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,狼狈不堪。那条跛腿在深雪中更是显得无比艰难,每一步都陷得很深,每一次拔出都耗费巨大的力气,身形摇晃得厉害,仿佛随时都会重重摔倒。

是萧彻!

他冲到我面前,脚步猛地顿住,带起一片雪沫。他剧烈地喘息着,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一团团涌出。那张总是冰冷刻板、此刻却写满了惊惶和某种巨大恐惧的脸,在昏暗的天光下如此清晰。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我脸上,仿佛在确认我是否还活着。

“杨清漪!” 他嘶吼出声,声音因为急促的喘息和恐惧而变调,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、近乎崩溃的沙哑,“你找死吗?!”

话音未落,他猛地单膝跪倒在厚厚的积雪里,完全不顾那条伤腿的剧痛和狼狈。紧接着,带着风雪寒意和剧烈奔跑后滚烫体温的双臂,以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,猛地将我整个人从冰冷的墓碑前拽起,死死地箍进了他同样剧烈起伏的胸膛!

那拥抱如此用力,紧得我几乎窒息。冰冷的铠甲和潮湿的大氅贴着我单薄的衣衫,寒气瞬间透入,却又被他胸膛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所传递出的惊人热度所覆盖。他浑身都在颤抖,那颤抖透过紧密的相贴,清晰地传递给我。

“谁准你跑出来的?谁准你跑到这种鬼地方来的?!” 他的吼声就在我耳边炸开,气息灼热而急促,喷在我的颈侧,“你想冻死在这里吗?!你……” 后面的话似乎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,只剩下粗重而紊乱的喘息。

“放开我……”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、带着暴戾气息的拥抱勒得生疼,残存的委屈和愤怒涌了上来,开始微弱地挣扎,“不用你管……你放开……我父亲走了……”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。

“闭嘴!” 他低吼一声,手臂收得更紧,仿佛要将我揉碎嵌入他的骨血之中,彻底断绝我逃离的可能。他下颌紧绷的线条就在我的视线上方,喉结剧烈地滚动着。

“你父亲……” 他喘息着,声音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,有未消的怒意,有后怕的余悸,还有一丝……深重的疲惫和无奈,“……是他自己要走!他怕再留在京城,会成为别人再次构陷你的把柄!会成为……本王的软肋!” 最后几个字,他说得异常艰难,带着一种沉重的、被戳破心事的无力感。

我挣扎的动作猛地僵住,愕然抬头望向他近在咫尺的脸。

他低下头,对上我惊愕含泪的眼。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,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,所有冰冷的伪装、暴戾的掩饰,在这一刻彻底崩塌,露出了底下最真实的底色——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和……失而复得的脆弱。

“你以为本王愿意看你这样?” 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,带着一种沙哑的、近乎破碎的痛楚,“可本王更怕!怕护不住你们所有人!怕当年慈恩寺外……” 他顿住,目光扫过自己的跛腿,眼中掠过深刻的痛意,随即又紧紧锁住我,那眼神沉重得令人心碎,“……更怕护不住你!”

风雪依旧在耳边呼啸,卷起漫天的雪沫。但被他这样死死地、不顾一切地拥在怀里,感受着他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那穿透衣料的滚烫心跳,听着他话语里那深重到令人窒息的恐惧和袒露……

心底那堵冰封的高墙,在这一刻,轰然坍塌。

原来,那看似冷酷的驱逐,是另一种笨拙的守护。原来,那些暴戾和刻薄之下,藏着如此深重的不安和自伤。原来,他跛着腿,在风雪中挣扎着寻找的身影,早已胜过世间所有华丽的诺言。

我停止了挣扎,僵硬的身体在他滚烫的怀抱里一点点软化。过了许久,我抬起冰冷僵硬的手,用尽此刻所能汇聚的全部勇气和温柔,轻轻地、试探性地,环住了他同样紧绷的腰身。

这个细微的动作,却如同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拨动了最柔软的一根弦。

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!箍紧我的手臂有瞬间的僵硬,随即,以一种更加紧密、更加珍重的姿态收拢,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都包裹进他的气息和体温里,隔绝开外面所有的风雪和寒冷。他沉重的头颅,深深地埋进了我的颈窝,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肌肤上,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依恋和……无声的哽咽。

风雪呼啸,荒寂的山坡上,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冰冷的墓碑前紧紧相拥,用彼此的体温和心跳,对抗着整个世界的严寒。

那场风雪中的相拥,如同凿开了横亘在我们之间厚重的冰壁。自那以后,萧彻仿佛变了一个人。他不再刻意避开我,也不再让我枯守书房。那道横亘在彼此之间的无形屏障,在那一抱之后,悄然消融。

父亲最终带着继母乔氏和年幼的弟妹,踏上了归乡的旅途。离京那日,萧彻竟亲自安排了王府的马车,默许我在城外十里长亭与他们道别。父亲苍老了许多,鬓角染霜,但眼神是平和的。他握着我的手,没有太多言语,只深深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、沉默负手而立的萧彻,低声道:“清漪,路是自己选的。他……待你真心,便好。” 妹妹领着着懵懂的弟弟低声哭泣,继母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,眼中含泪,却带着祝福。

送走了亲人,心头那块巨石终于落地。回到王府,生活似乎并未有翻天覆地的变化,但细微之处,却处处透着不同。萧彻依旧沉默寡言,处理公务时神情专注冷峻,但案头手边,总会无声无息地多出一盏温热的、我惯常饮的蜜枣茶。偶尔目光相接,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,不再有往日的冰封和审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、带着暖意的专注。他会在我被窗外雪景吸引、看得出神时,淡淡开口:“喜欢雪?待开春化冻,让人在园子里移几株耐寒的梅花过来。”

那些曾经如同刑罚般的守夜,早已取消。夜里,他书房那盏灯依旧常亮,但外间的小榻已撤去。有时夜深,他会带着一身疲惫和淡淡的墨香回到寝殿。若我未睡,他会很自然地坐到榻边,沉默片刻,然后低声说些朝堂上的琐事,或是当年在边关的见闻。他的声音低沉,在寂静的夜里流淌,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。我常常就在这低沉的讲述中,不知不觉地沉入安稳的梦乡。

裴琰的消息,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,偶尔会传来涟漪。他官运亨通,在朝堂上锋芒渐露,与齐王府在扳倒丞相一事上,形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。萧彻对此并未多言,只是在一次收到裴琰暗中传递的关键证据后,默然良久,才低低叹了一句:“裴子敬……是个人才,可惜了。” 那声叹息里,有欣赏,有惋惜,却独独再没有了当初那尖锐刺骨的醋意。

时光在平静相守中如水流逝。扳倒权倾朝野的丞相那一日,整个京城都为之震动。当丞相府被查抄、党羽尽数落网的消息最终传来时,萧彻正与我坐在暖阁的窗边对弈。

报信的长史退下后,暖阁里陷入一片寂静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哔剥声。萧彻捏着一枚黑玉棋子,久久未落。他抬眼望向窗外,暮色四合,天际残留着一线暗红的光,如同燃烧殆尽的余烬。

“结束了。” 他忽然开口,声音平静无波,仿佛在说一件极其寻常的事。

我放下手中的白子,看向他。昏黄的光线勾勒着他冷峻的侧脸轮廓,那上面似乎卸下了某种背负已久的沉重,但眼底深处,却并无多少快意恩仇的喜悦,反而沉淀着一种更深沉的、阅尽千帆后的平静与沧桑。这条复仇的路,他走得艰难,代价沉重。宫中一个不受宠的皇子,母亲的早逝,如果不是拼死救下皇兄可能他早已成为那场夺嫡争斗中的一缕孤魂,即使皇上继位后封他为王给了他享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荣华富贵,可他他自己的一生……也被困在这副残缺身躯里,。

我起身,走到他身边,无声地伸出手,轻轻覆在他搁在棋枰上的手背。他的手背微凉,指节分明有力。他身体微微一僵,随即翻过手掌,将我的手完全包裹进他宽厚温热的掌心,紧紧握住。力道很大,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珍重。

他抬起头,目光不再看向窗外,而是深深地望进我的眼底。那里面映着跳跃的烛火,也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。没有言语,但那份深沉厚重的情意,如同暖阁里无声流淌的暖意,将我们紧紧包围。

一年后,圣旨降下。齐王萧彻,晋封亲王,开府仪同三司。而我,杨氏清漪,这个曾为救父甘愿为妾的女子,被册立为齐亲王正妃。

册封大典,繁复而隆重。凤冠霞帔加身,我立于丹陛之上,身旁是同样身着亲王衮冕、身姿挺拔的萧彻。他依旧站得笔直,只是左手习惯性地微微按着那条不便的腿,支撑着身体的重量。我稍稍落后他半步,宽大的袖袍下,我的手,被他温热而稳定的手掌紧紧握着。

礼乐喧天,百官朝贺。山呼“千岁”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涌来。萧彻面色沉静,目光扫过阶下匍匐的人群,威仪天成。唯有在侧首看向我时,那眼底深处,才会掠过一丝极淡、却无比真实的温软笑意。

庆典后的宫宴,奢华而冗长。酒过三巡,气氛稍显松弛。萧彻被几位宗亲王爷围着说话,我略感疲惫,便由侍女扶着,悄然离席,走到殿外回廊下透气。

更深露重,月色清冷。回廊的阴影里,却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。青色的官袍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冷。是裴琰。他已官至吏部侍郎,位置显赫,此刻却独自一人,远离喧嚣。

他显然也看到了我。隔着几步的距离,我们静静对视。他比记忆中清瘦了些许,官帽下的面容依旧俊朗,只是眉宇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寂寥,那双曾映着春日暖阳的眸子,此刻如同深秋的古井,平静无波,却再难映照出鲜活的光亮。

“裴大人。” 我微微颔首,打破了沉默。声音平静,带着王妃应有的端庄。

裴琰躬身,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臣礼:“臣裴琰,参见王妃。” 他抬起头,目光在我繁复华贵的王妃翟衣和璀璨的凤冠上停留了一瞬,那眼神里,没有怨恨,没有不甘,只有一片沉寂如水的平静,以及一丝……尘埃落定般的释然。

“王妃……凤仪万千。” 他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,听不出情绪,“臣,为齐王妃贺。”

晚风吹过回廊,带来远处宴席的丝竹余韵。我看着他,这个曾在我豆蔻年华里留下最明媚印记的男子,如今已是陌路。心中百感交集,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:“裴大人,珍重。”

他沉默片刻,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,那笑容淡得如同水面的涟漪,转瞬即逝。“王妃亦当珍重。” 他再次躬身,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恭谨疏离,“臣,告退。” 说完,他不再看我,转身,青色官袍的身影融入回廊的阴影深处,渐行渐远,直至消失不见。

我独立廊下,望着他消失的方向,久久未动。直到一件带着熟悉体温和沉水香气的厚绒披风轻轻落在我的肩头。

不必回头,我便知道是谁。

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我微凉的手背。萧彻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:“风大,进去吧。”

我反手握住他的手掌,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,驱散了夜风的最后一丝凉意。我转过头,对上他深邃的眼眸,那里面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,带着询问,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。

“嗯。” 我微微一笑,靠向他坚实的臂膀,“回去吧。”

岁月无声,在齐王府深深庭院中静静流淌。又是一年冬深,朔风卷着细雪,将园中几株移栽多年的老梅催开。红梅映雪,暗香浮动,凛冽中透着勃勃生机。

我裹着厚厚的狐裘,怀中抱着一个用锦缎包得严严实实的暖炉,站在暖阁的轩窗边。目光穿过纷扬的雪花,落在园中小径上。

萧彻正带着我们刚满七岁的长子萧珩在雪地里堆雪狮。小少年裹得像个小棉球,脸蛋红扑扑的,兴奋地用小铲子拍打着雪堆,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。萧彻穿着一身玄色常服,外罩同色貂绒大氅,那条跛腿在厚厚的积雪中行走依旧显得滞涩。他微微弯着腰,耐心地听着儿子说话,时不时指点一下,笨拙地帮着拍实雪块。雪花落在他已染上霜色的鬓角,也落在他线条早已不复年轻时那般冷硬、反而显出几分温和的侧脸上。

他拄着那根惯用的紫檀木拐杖,杖头雕着简朴的云纹,稳稳地支撑着他身体的大部分重量。我则轻轻扶着他的胳膊,隔着厚厚的衣料,能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、依旧沉稳的力量。我们就这样相互依傍着,站在暖意融融的窗内,看着风雪中那对父子嬉戏的身影。

“爹爹堆得不对!尾巴要翘起来!” 萧珩清脆的声音穿过风雪传来。

萧彻低低地笑了一声,那笑声浑厚而温暖,带着为人父的纵容:“好,听你的,翘起来。”

雪还在下,无声地覆盖着琉璃世界。园中的红梅却愈发精神,在白雪的映衬下,红得灼眼,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。

“冷了?” 萧彻微微侧过头,低声问我。他鬓边的霜雪,和窗外枝头的白,几乎融为一体。

我摇摇头,将怀中的暖炉抱得更紧了些,身子也向他那边靠了靠,汲取着他身上传来的、恒久而令人心安的温度。

“不冷。” 我看着他的眼睛,那里面清晰地映着窗外的雪、梅,还有我的影子,一如当年暖阁烛火下的凝视,只是此刻,再无一丝阴霾,唯有岁月沉淀下的温煦与安宁,“有你在,这王府里的冬天,都是暖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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